藝術家 Stanley Donwood 如何將 Radiohead 的旋律轉譯為唱片視覺？

《This is What You Get: Stanley Donwood, Radiohead, Thom Yorke》展覽近日於牛津雅殊慕連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正式開幕，這場為期五個月的展覽匯集了 180 件作品——未公開的手稿、歌詞本塗鴉、被棄用的封面方案、數位拼貼原作，揭開了樂隊「第六人」Stanley Donwood 如何將 Radiohead 的音樂靈魂淬煉成視覺符號的 30 年歷程。

當參觀者凝視那些與專輯旋律共振的山脈、血池與迷幻色塊時，一個核心謎題隨之浮現：聲音如何被「轉譯」為圖像？

Stanley Donwood 與 Radiohead 主唱 Thom Yorke 的結緣於雅息特大學（University of Exeter）藝術系。1994 年，當樂隊因成名曲《Creep》被貼上「英國 Nirvana」標籤而陷入創作焦慮時，Thom 為下一張專輯封面設計撥通了 Stanley 的電話。儘管當時 Stanley 從未設計過唱片封面，也並不特別喜歡這支樂隊的音樂風格，但接到 Thom 電話的那天，他還是決定試一試。一段傳奇由此展開。

因為專輯中名為《My Iron Lung》的單曲，Stanley Donwood 與同伴手持卡帶式攝影機，在牛津郊外一座大醫院裡隨意遊蕩並記錄影像（1994 年其為這首單曲設計了人生首個封面作品）。在一間被棄置的房間裡，他們發現了一台名為「鐵肺」（Iron Lung）的陳舊治療設備，它曾用於輔助喪失自主呼吸能力的患者。然而，這台醫療器械在畫面中的形態顯得相當平淡無奇。相反，一個用於復蘇訓練的人體模型意外地吸引了他們的目光。這個假人的面部呈現出一種混合著初嘗極樂與劇烈痛苦的神態，猶如一幅受難聖徒的面容。Stanley 情不自禁地將這張蘊含複雜情緒的面孔拍攝下來。窒息感的實體化也呼應了《The Bends》專輯名所指的潛水病，象徵樂隊對一舉成名的無所適從。

《OK Computer》勾勒了一個科技異化的末日景觀，Thom Yorke 將他對全球化的關注以及全人類對未來的焦慮情緒融入歌詞和旋律中。為構建如被擦除過的光禿風景，與白骨般的色澤效果，Stanley Donwood 摒棄傳統繪畫，轉而用早期數位工具創造象徵性符號：螢光筆在數位板塗抹出枯骨色高速公路，隱藏的世界語詞彙「Injektilo」（注射器）暗喻消費社會的毒性滲透——這正是音樂中機械心跳聲與疏離歌詞的視覺對位。這張重磅專輯一經推出，正式讓 Radiohead 成為地球上最偉大的樂隊之一。

《OK Computer》的巨大成功讓樂隊陷入更深的創作危機，沉寂了一段時間。期間 Thom Yorke 汲取了 Krautrock、Abstract Hip Hop、Experimental Electronic、Jazz 等音樂類型，新專輯《Kid A》在千禧年來臨之際破繭而出。感受著這張專輯極度抽象縹緲的音樂氛圍，這次 Stanley Donwood 在巨大畫布上用刀子和木棍瘋狂作畫，再將其拍攝導入 Photoshop 進行處理。Stanley 將畫布上的刀痕轉化為冰川狀山脈，呈現冷峻的藍白色調。科索沃戰爭雪地血漬的照片和 PlayStation 遊戲裡的故障圖形啟發了 Donwood，最終封面中鋸齒狀山巒如獠牙刺向天空，與專輯中碎裂的電子節拍、失真的呻吟共同構成末世的冰冷預言。

《Amnesiac》的聆聽體驗，讓 Stanley Donwood 聯想到某次搭火車去倫敦途中迷路時的經歷，他將這座霧都幻化成一座迷宮，漫遊其中的人就如希臘神話中的牛頭怪獸彌諾陶洛斯（Minotaur）一樣茫然無助。而在 2002 年發行的特別限定版封套則被設計成一本書，Stanley 希望聽眾在翻開它時如同走進一間空房子，在閣樓舊抽屜發現一本遺忘之書，呼應音樂中爵士鋼琴與破碎節拍交織的記憶迷局。這一設計也讓 Stanley 榮獲第 44 屆格林美獎「最佳專輯封面」。

《Hail To The Thief》在音樂風格上融合了 Alternative Pop/Rock、Experimental Rock 和 Indie Electronic。在 Radiohead 錄製這張專輯時，Stanley Donwood 隨製作人一同來到洛杉磯採風，他坐在汽車後座觀察車窗外看到的城市景觀，那些帶有明亮顏色的路標牌成為了封面靈感。Stanley 將記錄下的五百多塊廣告牌標語，剪切拼貼成曼哈頓等城市的抽象地圖。鮮亮的警示色下，「MISSILES」（導彈）、「FEAR」（恐懼）等詞彙刺目顯現——這些取自反恐戰爭新聞的短語，與專輯中急促的吉他重複段共同揭露「消費主義與暴力的一體雙面」。

Stanley Donwood 用液態彩虹的毒性美學匹配 2007 年的回歸之作《In Rainbows》的專輯名「彩虹」。他用醫用注射器將墨水注射到畫布上，進行視覺實驗。再將捕捉到的圖像印刷出來浸泡酸性溶液腐蝕。生成的漩渦狀色斑如油污漂浮水面，暗合《Down Is the New Up》歌詞中所唱的「下降是新的上升」，也呼應了主唱的空靈聲線與混沌合成器的矛盾交融。

關於這張專輯封面肖像之上的幽靈森林有一個彩蛋——Stanley Donwood 原計劃為樂隊每位成員繪製 Gerhard Richter 風格的肖像，但這個油畫新手失敗了，呈現效果讓其自覺是場災難。後來，他在重聽專輯 Demo 時聯想到了森林，於是用油彩覆蓋成扭曲樹木。這些「從失敗肖像中生長出的森林」與專輯中採樣自森林的環境音效形成互文——科技最終回歸自然律動。

闊別五年後，Radiohead 帶回一張驚喜之作《A Moon Shaped Pool》。樂隊走向電幻民謠詩境，同時也混入古典弦樂。Stanley Donwood 也一同跳出舒適圈，結合繪畫和攝影兩種技術，以抽象的色塊去表現主題。封面上只剩下流動的黑白油彩（不過豪華版附冊中卻暗藏了32頁彩色抽象畫）。Stanley 認為這些色塊是未經修飾的情感原始態，當《Glass Eyes》的弦樂如冰川移動時，封面上的色痕仿佛隨旋律起伏呼吸——聲音與視覺在此達到量子糾纏般的同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