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度回顧：「Performative Male」（表演型男性）——如何見證當代男性的身份探索進程？

早前 Netflix 上映的影集《軍靴男孩》(Boots) 熱播，故事講述一個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又找不到歸屬感的迷惘青年 Cameron，試圖隱瞞性向加入美國陸戰隊的故事，男主角在他徵召前曾這樣地問道：「成為男人——問題在於，這究竟意味着甚麼？」

這句台詞不僅是劇情的引子， 它更像對當代男性探索身份的一記當頭棒喝。

在2025年的社交媒體上，一個新的男性刻板印象詞彙冒出：Performative Male。從字面上來 “Performative Male” 直譯為「表演型男性」，它最初源自於歐美流行的網路 memes，人們用以描述那些刻意展現女性化興趣與情感敏感度的男性。他們更著重一種「表演」的狀態，往往透過展示時尚與生活風格來營造一種吸引女性的形象，身上的每件單品、生活裡的喜好與選擇等⋯⋯均如同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又被戲稱為 Z 世代「做作男」。這個趨勢不只呈現出現代男女約會策略的一種改變，更暴露了男性在後現代社會的身份焦慮——他們如何回應着當代男子氣概的新定義，嘗試從傳統性別角色逐漸瓦解的時代，尋找一個屬於他們新的劇本。

父權體制下典型的 Toxic Masculinity的某些特徵，恰巧與當今 Performative Male 文化趨勢呈現出一種鮮明而有趣的對比。

而《Boots》中的 Cameron 雖身處不同時代背景下，但他同樣經歷着這種迷惘，於是，他選擇剃了一個平頭、穿上軍靴，試圖融入傳統 的「男子漢」形象——即強壯、忍耐、壓抑情感，某程度體現父權體制下典型的有毒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的某些特徵。這部劇集的出現，恰巧與當今 Performative Male 文 化趨勢呈現出一種鮮明而有趣的對比。現時 從 Instagram 到 TikTok 等社交平台上，有着無數的年輕男性上傳不同影片，他們甚至標籤着 #PerformativeMale，展示着自己閱讀詩集書本、烘焙蛋糕、播放清單裏充滿獨立女性音樂人的作品，或是主動討論着情感議題⋯⋯而這些統統都並非我們認識的傳統男性形象。

Performative Male 概念的誕生，借鑒了美國哲學家 Judith Butler 曾提出的「表演性」（performativity）理論，原意是指性別是透過重複行為建構而成。儘管在網絡上，它逐漸演變成用以調侃或自嘲那些「假裝正在覺醒」、愛裝腔作勢的的男性的字眼；於我認為，它實際象徵着現代男性一種試圖調和男性氣質與脆弱的嘗試。如果說千禧世代有嬉皮士，那麼 Gen Z 就有表演型男性——這種男性透過精心挑選自己的衣著、品味，甚至政治價值觀來定義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獲得影響力。舉一個簡單例子：一位二十多歲的異性戀男性，刻意換上絲質襯衫、Jorts，在 Instagram stories 分享着 Taylor Swift 新歌，配文寫道「歌詞總是戳中我的心」，透過精心設計的一身「無害」形象，目的便是傳達出「我不是以往那些有毒男子氣概的那類人」。

「Performative Male 」出現，只是男人們為了渴脫傳統性別角色束縛的潮流？

追求「女性凝視」(female gaze)的並非甚麼新鮮事，女性凝視通常與女性傾向的「柔和」特質、態度、品味和時尚選擇聯繫在一起。在過去半年，全球不同城市更出現了帶有諷刺意味的「表演型男子模仿大賽」，人們從嘲諷出發，帶來一場探索性別氣質的集體實驗。Performative Male 本質上是指男性為了迎合女性而進行的表演，這些「表演」往往源於男性對女性的觀察，像抹茶、Clairo 或 Lana Del Rey 的黑膠唱片、Labubu 公仔掛飾、香水、帆布袋、來自 Sally Rooney、Joan Didion 或 Susan Sontag 的書本⋯⋯也即是人們所說的 Performative Male 的「入門包」，成為了現代年輕男性為了吸引女性可能採用的表象，不再堅持傳統的 Macho Man 形象。

但問題是，為何很多男性正變得越來越 “performative”? 這暗示着一個「男性氣質危機」時代來臨。

無可否認，時尚從來都是最方便的捷徑，因為它能被直接看得見，一秒間就能讓人改頭換面。 暫且撇開背後動機的真實性，純粹依時尚角度 來看，performative male 的出現，體現着當今男性對時尚態度的轉變，他們嘗試着借用中性或女性化的元素，以挑戰傳統陽剛形象。

男性正在學習如何好好「表演」自己，以回應一個不再以陽剛為唯一標準的世界。

一次與行內人閒聊期間，某位時尚編輯提出：「現在男生變得越來越講究打扮，程度絲毫不遜色於女生。」的確，當你打開手機，隨便翻閱社交媒體，不難發現越來越多男生都在分享穿搭心得、OOTD⋯⋯但除了談時尚外，他們也樂於談論情感、靈性及各種女性議題，他們渴望被受關注，但形式卻不再是以前的硬漢路線。這股趨勢可追溯至 #MeToo 運動之後並越見明顯；畢竟，以前傳統的男子氣概一直並未要求男性需要展現脆弱、共情與敏感性，Performative Male 的出現就像適應轉變所誕生的時代產物，男性正在學習如何好好「表演」自己，以回應一個不再以陽剛為唯一標準的世界。

但 Performative Male 文化現象真正吸引我的，是它讓人們再次思考當代男性氣質的真正模樣。

愈來愈多男性從傳統男性那些堅忍、情感壓抑的刻板印象中解放；有些男性變得敢於展現出對藝術和另類風格的熱愛，以證明自己擁有豐富的情感和知識。名人們就是最佳的例證，許多名人被視為當下表演型男子的代表，像 Jacob Elordi 到 Paul Mescal，或是 Timothée Chalamet 到 Pedro Pascal 等人，他們的日常穿搭與紅毯造型往往顛覆着傳統陽剛框架，從寬鬆褲裝、女裝手袋以及私下閱讀女權書籍或參與相關討論，他們走的從來都不是走傳統的陽剛路線；另一邊廂，Gen Z 所追捧的新世代偶像，像 Role Model、Conan Gray 與 Sombr 等近年崛起的歌手，共同特徵或許正是外表看起來不那麼「有毒」，散發出更柔軟、更真誠的魅力。

在時尚界，這股風潮同樣被視為當代男子氣概的重塑。傳統男性時尚較強調力量與線條，但表演型男子則擁抱柔軟輪廓與層次。在新季時裝場上，我們看到肌肉線條、經典西裝等傳統男性輪廓，但它也與柔逸剪裁，以及蕾絲、花卉等女性化元素並存。在這個時代背景下，一眾男裝設計師們深諳，為現代男性設計着裝不再只有一套「既定準則」的公式，即意味著要進行不同對話來重新詮釋——剛或柔、男性化或女性化、功能性或表演性等——男裝時尚也正步入一個充滿「矛盾」的變革時期。

性別是一種社會建構，它受文化、心理和行為表現的影響，再加上階級因素（尤其是經濟不明朗的時期），男性氣質的展現變得更為複雜。作為當下最具影響力的時尚設計師之一，Dior 新任創意總監 Jonathan Anderson 的首作，也以設計探討了男性氣質與男裝代碼之間的關係，他將攝政時期的貴族風格與粗獷的工作服裝混合在一起，有趣的是，本身兩種美學反映着兩種截然不同男性氣質，但放在一起，卻融合成一種符合當下現代語境的時尚風格。

相同對立的男性氣質也見於在 Dries Van Noten 場上，設計師巧妙融合柔美的女性化廓形，優雅細膩滲入男裝造型之中； Prada 為男士帶來超短褲及連身裙套裝，將其重新定義為一種反權力的服裝語言，溫和地挑戰男性主導的權力結構；Dolce & Gabbana、Amiri 以絲質睡衣和70年代風格的家居服，幽默地顛覆「家庭主夫」的傳統刻板形象；還有在 Craig Green、Hed Mayner 場上看到那些融入女性風格的裙裝造型，LGN Louis Gabriel Nouchi、Acne Studios 亦不約而同在新季呈現一種雌雄同體的作品。

那 Performative Male 給男人的最大啟示是甚麼？不再「千篇一律」。

正如《GQ》 全球編輯總監 Will Welch 在美國版10月刊中探討了當今新男性氣質的理念，他提出像《GQ》這樣的男性雜誌現已從 「服務型新聞」中演變，它不再是為讀者去設定一個「理想男性」模樣，也不再告訴讀者該成為誰、該穿什麼，而該像一個巨大而豐富的 moodboard，去幫助男性自己尋找這些「答案」，甚並慶祝着各種非傳統的男性氣質形式。

或許我們需要承認，每位男性皆有或多或少表演傾向，但 Performative Male 的出現，意味著男人不再受制於陳舊的「男子漢」劇本，而是透過內在自省，成為更好版本的自己，因為男性氣質永遠回不到從前，它總是在流動，也永遠是新的。

原文自《GQ》Hong Kong 11月刊